安大简《诗经》“侯六”“魏九”浅析
还是会韦礼安作者:王化平
来源:《北方论丛》2020年第01期
        [摘 要] 通过分析《毛诗·魏风》《唐风》诸篇的诗旨和安大简自身的特点,认为安大简《侯》《魏》两部分内并无“误置”现象。又从战国初期的历史背景出发,并结合诗旨、春秋战国时期的“用诗”特点,赞成安大简《魏》之所以抄写《毛诗·唐风》中的诗篇,当与战国时期魏国国力强盛、占有晋国故地相关。由于抄写《唐风》诗篇的部分被称为“魏”,因此,抄写《魏风》的部分就不能再称为“魏”,必须改题。从《毛诗》诸国风的命名逻辑看,“侯”极可能是地名。不过,若考虑到安大简的特点,“侯”为爵位也未尝不可。从安大简《侯》《魏》的特殊安排看,它无疑是一个改编本,其底本与《毛诗》应该非常接近。
        [关键词] 安大简《诗经》 《魏风》 《唐风》
        [中图分类号]I207.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20)01-0016-07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以下简称“安大简”)《诗经》共有六部分,分别是《周南》《召南》
《秦》《侯》《甬(鄘)》《魏》,每一部分在最末一首诗之后题有名称。其中,《魏》共抄写10首诗,9首见于《毛诗·唐风》。此部分的最末简,即117号简上题写有“魏九 葛娄”,“葛娄”即《葛屦》无疑。用一组诗中的首篇篇名标示组别,这在《左传》中就出现过,而在安大简中出现这种情况,说明之前人们对《左传》相关语句的理解是正确的。《侯》在此前的文献中从未见提及,在《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的“前言”中,整理者据黄德宽的意见,推测《侯》相当于《毛诗·王风》。不过,整理者又注意到“侯”这个题名之前的诗篇中没有任何一篇与《毛诗·王风》相关[1]2。《侯》内抄写6首诗,均见于《毛诗·魏风》。
        对于安大简《侯》《魏》的特殊安排,子居先生認为:“魏继有唐地,并且又称晋……安大简《诗经》将‘唐’风称为‘魏’风较易理解”,“由于唐风已改称‘魏’,所以可以推知,安大简《诗经》称‘魏风’为‘侯’风,并非是因为三家受封为侯的缘故。《诗经》的国风部分皆是以地名区分,故安大简《诗经》的‘侯’值得考虑的原因即也是山西的一个地名。”[2]夏大兆先生则认为,《侯》即晋诗,之所以题为“侯”是因晋系诸侯,其国君可称“侯”,故将“晋诗”称为“侯”;安大简的底本可能是晋国的一个抄本或摘编本,流传到楚国后,楚人将其重新抄写[3]。
        在安大简第一卷出版后,至少又有两位先生专文讨论这个问题。胡宁认为,“侯”当读为“
魏”,安大简《侯》相当于《毛诗·魏风》[4];胡平生也认为,《侯》相当于《魏风》,不过理由是战国早期时魏称侯,有魏文侯、魏武侯,安大简的祖本源自魏国,辗转抄写讲授后流入楚地[5]。两位先生的观点应该都与《侯》内抄写的均是《魏风》诗篇相关。
        子居、胡平生、胡宁和夏大兆等四位先生的观点均富启发意义,其中,子居先生对“魏”的解释或许切合情理。也就是说,安大简在抄写时有意颠倒了《魏》和《侯》,《魏》即《魏风》,由于战国时期的魏国据有晋国故地,故此将《唐风》诗篇抄入《魏》。至于“侯”的问题,仍很难回答。它有可能是地名,至于具体所指,暂时无从考证。“侯”也有可能是爵位之一,安大简本虽然与《毛诗》相同点很多,但又有较明显的改编痕迹,用爵位“侯”命名某一国风虽然不合《诗经》命名诸国风的一般逻辑,但对安大简这种改编本来说,又似乎很难排除。
        简言之,各家对安大简《侯》《魏》的认识还存在一些分歧,仍有申论之必要。
        一、从诗篇内容看《侯》《魏》的改编痕迹
        在安大简中,虽然题名和归类有异,但在题名“侯”和“魏”的部分中,分别有6首和9首诗
见于《毛诗》之《魏风》《唐风》。这种整体出现的形式告诉人们,安大简对诗的分类本质上与《毛诗》无异,只是题名、诗篇数略有不同(安大简是残本,所以篇数有不同)。因此,要认识安大简的特殊分类,仍有必要考察“两风”中诸诗篇的内容。要做这种考察的话,《毛诗序》仍是绕不过的材料。现将《毛诗序》关于《唐风》相关诗篇的内容抄写如下 :
        《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按,晋僖公,《史记》作釐侯)
        《扬之水》:刺晋昭公也。昭公分国以封沃,沃盛强,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焉。(按,晋昭公,《左传》和《史记》中均作晋昭侯)
        《山有枢》:刺晋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国,有财不能用,有钟鼓不能以自乐,有朝廷不能洒扫,政荒民散,将以危亡。
        《椒聊》:刺晋昭公也。君子见沃之盛彊,能修其政,知其蕃衍盛大,子孙将有晋国焉。
        《绸缪》:刺晋乱也。国乱则婚姻不得其时焉。
        《有杕之杜》:刺晋武也。武公寡特,兼其宗族,而不求贤以自辅焉。
        《羔裘》:刺时也。晋人刺其在位不恤其民也。
        《无衣》:美晋武公也。武公始并晋国,其大夫为之请命乎天子之使,而作是诗也。
        《鸨羽》:刺时也。昭公之后,大乱五世,君子下从征役,不得养其父母,而作是诗也。
        对这些诗篇,《毛诗序》均指明了作成时代。从《毛诗序》可以看出,将这些诗篇归为“唐风”是因为它们都与晋国相关,说的都是晋国之事。反观《葛屦》,《毛诗序》则云:“刺褊也。魏地陿隘,其民机巧趋利,其君俭啬褊急,而无德以将之。”根本不提时间或讽刺对象。在《唐风》中,除了以上9首以外,《葛生》《采苓》两篇的“序”也指明了时间,只有《杕杜》没有指明。若依《毛诗序》的逻辑,安大简“魏九”,即相当于《唐风》无疑。《葛屦》不计在内,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因为它与其他9篇本就不属同类,它本就不应该抄写在此处,所以不予统计;二是统计时出错,“九”为“十”之讹。
        安大简《侯》部分抄写的6首诗在《毛诗序》看来,有明显不同于《唐风》的特点。
        《汾沮洳》:刺俭也。其君俭以能勤,刺不得礼也。
        《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国迫而数侵削,役乎大国,父母兄弟离散,而作是诗也。
        《园有桃》:刺时也。大夫忧其君国小而迫,而俭以啬,不能用其民,而无德教,日以侵削,故作是诗也。
        《伐檀》: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
        《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
        《十亩之间》:刺时也。言其国削小,民无所居焉。
        对于这些诗篇,《毛诗序》均未指出成篇时间,与魏为古国,事迹渺茫不可考的背景是相切合的。安大简《侯》抄写的时间相当于《毛诗·魏风》,只是题名不同而已。
        整理者提出一种推测,认为《侯》和《魏》这两部分有“误置”,造成了连环式的错误。综合上引《毛诗序》对诗篇的分析,以及安大简仍将这些诗歌分成两类的情況看,不应该是
简单的“误置”。《毛诗序》和安大简均认可两组诗有不同的特点,且差异明显,抄写者稍一注意便可发现,通常不会一错再错。
        依《毛诗》的分类,安大简《侯》当然是《魏风》。那么,说“侯”读作“魏”,或以“侯”为“魏”的别称,为什么不正确?最直接的理由是,安大简中本就抄写有《魏》,因此不宜再分出一个“魏”来。夏大兆先生提出“侯”是晋诗,从《毛诗》和传世的《诗》学文献看,这是不合适的。在《毛诗》十五国风中,“周南”“召南”“邶”“鄘”“卫”“齐”“秦”等,不是古国名、古地名,就是封侯较早的诸侯国名,只有“秦”似乎是例外(若相信季札对《秦风》的评价“此之谓夏声”,“秦”也就不算例外)。从季札观乐的记载看,也没有“晋”。在历代《诗经》研究中,有学者将《魏风》《唐风》视作“晋诗”,主要根据是地域相近和晋国灭古魏国的历史。纵然如此,也没有人说在《魏风》《唐风》之外有“晋诗”。安大简中有《魏》,自然不宜分出“晋诗”。
        另外,安大简《侯》中抄写的诗篇见于《毛诗·魏风》,与晋国恐怕很难有关系,虽然后世有学者推测《魏风》也是晋诗,但并无多少切实的证据。因此,也不宜视“侯”为晋诗。
        考虑到魏国与晋国的历史渊源,以及魏国在战国初年国力强盛,一度是霸主地位,魏惠
王时又称“王”。因此,笔者推测安大简对《侯》《魏》的特殊安排,或许出于以下两种原因之一。
        第一,“侯”有可能是地名,《魏》抄写《毛诗·唐风》诗篇,是因魏国据有晋国故地曲沃等地 。国风各部分均以地名、国名命名,安大简的“魏”“周南”“甬(鄘)”也遵循了这种原则。子居先生推测“侯”读为“句”,指安邑的“ ”[1]前言。此恐系后世地名,非战国时地名。由于《侯》中抄写的是古魏国诗篇,故作为地名的“侯”宜指古魏国,或其境内某地。
        第二,“侯”也可能指曾经的古魏国,是爵位。一方面,为了避免与战国之“魏”重名,故将古魏国之诗篇统称为“侯”;另一方面,为与魏惠王称“王”相对应,将《唐风》诗篇编入《魏》。众所周知,魏文侯崇尚儒学,“受子夏经艺”。经历魏武侯,然后到魏国鼎盛时期的魏惠王,儒学在魏国一直受人关注,魏国君王对儒学也较为重视。公元前344年,魏惠王号称“夏王”。此时,为显示魏国的强大及其占据晋国故地,也有可能将《唐风》中的篇目移入《魏》,借此彰显魏国的历史渊源;将本来的《魏风》改称“侯”,以示其小,且避重名。
        安大简将《唐风》诗篇移入《魏》,此当发生在魏国国力强盛之时,所以极可能是魏惠王称“夏王”之前。推测出这一点对判断安大简《诗经》的抄写年代是极有帮助的。从《诗经》
各国风命名传统和安大简有《周南》《召南》《秦》等题名来说,“侯”是地名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不过,安大简的特殊性也不能不考虑,仍不能排除“侯”是爵位,与魏惠王称“王”形成对比,《侯》收录古魏国诗篇,《魏》则收录战国时魏国的诗篇。
        二、从安大简的特殊性看《侯》《魏》
        安大简是出土文献,它的特殊性须引起重视。安大简不同于《毛诗》,这在诗歌次序、各国风次序中都能体现出来,以下试罗列几点。
        (一)安大简第61—70简与《曹风》及其位置
        安大简第59简抄写有《秦》的最后一篇《权舆》,第一章完整,第二章只有两句。由此可知,第60简抄有《权舆》余下的句子以及“秦十”的字样,并有留白。从第61简开始,是另一部分的内容。由于从第72简开始是《汾沮洳》等篇,且《汾沮洳》的首章缺失(在第71简上)、第83简题写有“侯六”,也就是说,第71—83简抄“侯六”诗篇,故整理者推测第61—70简抄有“某风”。据安大简中保存情况较好的整简看,字数是27—38字不等。如果再考虑第70简上还有留白以及合文的话,则这10支简抄写的字数应该最低有270字,最多不会超过380
字。在十五国风中,总字数在此数值范围内的,只有《曹风》。在十五国风中,《曹风》和《郐风》篇数最少,都是4篇。依《毛诗》看,《郐风》4篇是185字,《曹风》4篇是272字。其他的如《邶风》19篇、《卫风》10篇,首篇《淇奥》就有109字,第3篇《硕人》有112字,其后的《氓》字数更多。《王风》也有10篇,如《黍离》《扬之水》《兔爰》《葛藟》等,字数都在60字以上。《郑风》有21篇,《齐风》有11篇,《陈风》有10篇,共456字。在《豳风》中,首篇《七月》就有300多字。考虑到安大简各国风的篇数、各篇字数与《毛诗》大体相同,因此,第61—70简抄《曹风》的可能性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