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作者:王明明
来源:《延河·绿文学》2014年第07
        王明明,男,1986年生,黑龙江人,现居江西。有小说、散文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山花》《长江文艺》《百花洲》《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散文选刊》等刊。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转过山脚,在这条砂石路边,宝平不到去山上上坟的路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个声音从深山里传来,姜宝平,你连祖坟在哪都不记得了?就连身旁的阿兰都狐疑地问,姜宝平,你到底来过这没有啊?阿兰有些不耐烦。
        宝平比他更烦,啥都能忘,这事不该忘。可又能怪谁呢?姜宝平已经有两年没回六场了,大山深处,花草树木都是画师,风雨是裁剪师,把大山变得一天一个样,别说两年,即便像宝平父母那样在六场呆了大半辈子的人,也抵挡不住变化,哪块地被草给封道了、哪条溪因雨水过猛侧溢改道了、哪棵树又被人砍了、哪块荒芜地被人垦成田地了,他们也说不清。他们跟宝平的区别在于,他们在六场的时候,这些细小的变化阻挡不了他们的大方向感,比如他们奔着
采山去,或者奔着垦地忙,这些丝毫不会影响他们,他们压根都注意不到这些变化。可是现在他们也不在六场了,退耕还林的棚改把他们都迁到了林业局,住上了楼房。一住都住了两年了,他们想必也只能在梦里回想着六场的这些山,感受着它可能发生的变化。
        一个月前,宝平在南方给父母挂电话说要带着阿兰回来看看的时候,父亲说,这会儿怎么想起回来看我们了?我们还没死。宝平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知道,父亲对他始终有怨气,这怨气陪伴了父亲五年,也陪伴了自己五年。
        姜宝平对六场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五年前。
        五年前那次短暂的回乡,宝平给父母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恋爱了。父亲叼着小烟把儿子拉到一旁,啥情况?女孩条件怎么样?母亲又私下打听,相处到哪一步了?
        宝平笑而不语,刚认识的,慢慢走着看吧。
        说是这么说,其实一点也不慢。宝平回到南方的半年后,就把他们打算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家乡的父母,可带阿兰回六场见父母的愿望却没能实现。路途太远了,宝平和阿兰都没那么多假,宝平这么跟父亲说,实际上是阿兰不愿意跟他回去。路上都得折腾两三天,又是个
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去干什么呢?阿兰说。
        宝平不勉强她,父亲也没勉强宝平。婚礼是在南方办的,宝平父母千里迢迢去了趟南方,去见了阿兰和阿兰的父母。
        宝平心里的坎却始终都没过去。他一直未发觉,直到他发现阿兰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上了床,直到他们爆发了那次激烈的争吵,姜宝平动手扇了阿兰一记耳光,然后他们的争吵最终定格在他的这句话上:你少跟我谈什么爱不爱的,结个婚你连我家都不爱去!
        好,姜宝平,我现在就跟你去,我满足你。回来咱们就离婚。阿兰说。
        离就离。这女人没法要了,宝平想,给他带了绿帽子,她反倒还挺有理了。
        他们就真的回到六场来了。当然,无论跟住在林业局的父母还是跟现在住在父母楼上楼下的原六场乡亲,他都不可能告诉人家他这次带阿兰回来其实是离婚前的一个仪式。他对父亲说这段时间不忙,刚好阿兰也有假期,好几年没回来了,就回来看看。他见敏感的父亲若有所思,就加了一句,我前段时间做了个梦,梦见我祖母了,想回来给她上个坟。他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阿兰自然也很配合。然后,宝平假意问了下父亲,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一
次六场?紧接着又说,其实不用你去,我能到。
        我也不想去。父亲说。
        父亲这么说,宝平也没多想。他脑子里该想的实在太多,跟阿兰人前秀着恩爱,人后形同陌路,又得不被人寻出蛛丝马迹,本来就很累人,他没工夫想其他的。那事发生到现在,宝平从没碰过阿兰,嫌她脏。阿兰也很识趣,尾随着他。阿兰自知理亏,但她也知道宝平不可能原谅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头脑一热,干出了那事,回想起来,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她应约去和某个中年男同事吃了餐饭,然后就上了床。理所应当得连她自己都恍惚事情的真实性。她自己总结的理由就是,或许她没那么爱姜宝平,而究其原因,她觉得是他不够爱她。
        宝平一脸愁容。他记得脚下就该有条上山小路的,可现在偏偏没有,那草木茂盛的样子好像这里就不该有路,从来也没有过。他就只能猜测左前方和右前方的那两条究竟哪条是呢?
        你到底能不能到?不到我就不去了。这时,阿兰气急败坏地撅着嘴,她折了一根柳条敲打着路旁杂乱的荆棘。
        本来宝平是打算把那两条路都走走试试的,看看能不能通到祖父祖母的坟。可阿兰一叫,他就火冒三丈,你爱走就走,没人拦着你。就是这了,说着,他拿出镰刀在自己脚下清理起来,你自己回去吧,他对远处的阿兰说。
        阿兰自然不肯走,这陌生的深山老林,假设姜宝平挥起镰刀砍向她,她的尸体都不见得多久能到。如果她不紧随他,迷了路,那后果不堪设想。她听姜宝平说过,他家这边黑瞎子(熊)和野猪、狍子什么都还有。她突然有些害怕,紧紧跟了上去。
        啊!宝平的左手食指被镰刀划了个口子,血就流了出来。
        你怎么了?阿兰跟上去,让我看看。
        不用你管。
        你流血了。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也一样。阿兰说。
        宝平有些尴尬,很露怯似地,他翻了个白眼,抿着嘴,腮帮子被吸得突了起来。随手蹲在地上薅了几片车轱辘菜。
        这是干什么?阿兰问。
        止血。宝平把车轱辘叶子塞嘴里嚼烂,然后吐出贴在了伤口上,绿的枝叶在他伤口处流淌下来。
        真恶心!阿兰说。
        他瞪了她一眼。这话耳熟,他自己也说过。小的时候,宝平每次玩耍被磕碰到,流了血,祖母就会这么给他弄。他也嫌脏,不干,祖母不由分说,抓过他的伤口就往上贴。他自己也记不清能止血的是不是这种东西,记不清他采下的是不是那种叫车轱辘菜的东西。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突然有点想祖母。祖母一贯强势,在家里说一不二。记得儿时家里种了几株大烟花(),祖母把大烟花籽熬成了大烟膏,宝平有个头疼脑热吃药打针也不见好时,祖母就会给他吃上一撮,病就立刻好了。父亲不同意,想拦,但拦不住祖母。有本事你能让他好?祖母说。父亲哑口无言了。
        祖母就像家里供着的那尊佛,平时盘个发髻,带着古时妇女才带的发带,在炕里一坐,家里就安稳了。宝平没见过祖父,准确地说,在他有记忆力之前,祖父就去世了。从他记事
起,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祖母拍板,几个伯伯嚷着要分家时该怎么分,她想跟谁过,谁能接她的班在铁路谋个职。这一切如何分配才能让家庭最大限度获得和谐,祖母心里有个小算盘,扒拉得别提多清楚。
        祖母活着的时候,就连给祖父上坟这样的事,都是她在指挥着。
        宝平记得第一次参与上坟这件事,是他十岁那年的元宵节。六场人不习惯把元宵节叫成元宵节,就叫十五,好像一年到头就只有这一个十五一样。十五要去坟地给先人送灯早成了六场的仪式。那一年,宝平有送灯的资格了。
        在祖母的指挥下,父亲早早就把做灯这件事提上了日程。那之前的几天,父亲就用长方体的小木棒做成一个高约一尺、长宽约半尺的框架,然后把除了顶和底的其他四面都镶上玻璃,柴油灯就放在这样一个瓦亮的玻璃灯框里。柴油灯用一个废弃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放些柴油,然后在罐头盒盖上拉一个长口子,用破布做灯芯和捻子。这样的灯放在坟前,想必只要风雪不太大,就足以亮个三五天甚至更长时间。
        祖母盘腿坐在炕里指挥着,父亲在炕下忙活着,宝平给父亲打着下手。
        送灯真是热闹,宝平头一次去那么遥远的太平山。路上的积雪被过往的车辆压得锃光瓦亮的,宝平跑在前面,边走边用双脚在地上打滑。长辈们在身后有说有笑的。
        十五的月亮爬上来时,去往太平山的路变成了热闹的街市。去送灯的人络绎不绝,有差不多跟宝平同时出发的,有他们去的时候正碰上人家返回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街道是热闹的,太平山更是热闹的。六场离去的那些祖辈,多数都埋在太平山里。到了柴油灯被点亮的那一刻,山上鞭炮齐鸣、人声鼎沸。一朵烟花飞上了天,另一朵比赛一样地炸开了花。人们跪在祖辈的坟前,絮叨絮叨这一年的生活。
        两个世界胡清蓝有哭的。大伯就常在祖父的坟前抹眼泪。他的眼泪总是突如其来,扰乱了宝平心中那因对下一秒未知的期待所产生的兴奋。
        那时,姜宝平只觉得好玩,送灯真热闹。
        不像现在,寥落的六场站在寥落的宝平身后,时间因此狼狈不堪。
        宝平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种形式回到六场,在他的婚姻走到尽头的现在,在六场被划归棚户区改造工程的现在。退耕还林,六场即将和小兴安岭里的其他林场一样,用不了
多久,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现在,没一趟火车肯为六场停留了。宝平和阿兰换乘了很多种交通方式,最后搭上了一辆途径六场的过路大巴车。这让阿兰很是不爽,曾短暂出现的兴奋一下就被路途的辗转疲惫取代,她趴在车窗上叹气,什么破地方。
        宝平一度想发火,还是压制住了。他没有对一个从此后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女人发火的必要,况且,六场,是属于他姜宝平的,并不属于阿兰。宝平看着窗外的景物,房屋东倒西歪,多数住户都已牵走,他甚至无法再以它们为标识来判断六场以及曾经居住在六场里每家每户的位置了。现在六场剩下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顽固的孤寡老人,和供他们维持生计的一个杂货铺。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用司机的话讲六场已经是深山老林了,谁还会在这个地方下车啊。因此,司机对姜宝平和阿兰这两个外地人印象格外深刻。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后,司机说,你俩就在石桥这里下车吧,从前面的路口往右转走上两公里就到了。
        两公里?宝平以为阿兰会为此再度发火。可不成想,下车后,阿兰首先深吸了一口大山的空气,然后没来由地说,咱们结婚以来,我这是第一次来你家乡。
        那是你自的。宝平说。
        阿兰却突然理性下来,问,宝平,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
        在这一个凉爽的早晨。他们走下车。
        依旧是熟悉的路口,仍然是熟悉的石桥,可是人烟散去,今非昔比。宝平依偎在桥栏杆上眺望着六场的位置。他仿佛看见了在对面的桥栏杆上,一个小男孩正面朝着河流的方向坐在那哭,然后祖母走了过去,对那个男孩说,宝平,你在干啥?我们到处你不到你呢!
        宝平猛地一回头,忍住了眼角的泪,他看见山连着山,黑压压的,唯独少了人迹,那份颓败直教人浑身发冷。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阿兰说。
        问。
        宝平,你爱过我吗?
        宝平没有回答阿兰,他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么现在假使容许他想一下的话,他觉得爱是个多么虚空的字眼啊,他简直没办法把它具体到一处、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如果真能单独用在一个个体上,他觉得是六场、是他自己的六场、是此刻身处六场的他自己。宝平窥探到了阿兰脸上的伤心,但他并未打算去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