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栖居
作者:孙慕天
来源:《民主与科学》2014年第06
        中国的1950年代,正是社会鼎故革新、急剧转型的激情燃烧时代。记得我初中一年级时,中国少先队组团去东德参加夏令营,女同学张艳丽躬逢其盛,回国后给我们讲访德观感。她戴的是蓝领巾,是和东德小朋友交换的,他们的领巾和队旗都是蓝的。代表团带回了民德少先队队歌,当即译成了中文:在公路上在铁道上,我们的队伍向前进,蓝天空飘扬着蓝旗,蓝旗飞扬向柏林。整齐步伐,万众一心,我们的队伍向前进……”那是1952年,我刚刚12岁,是从儿童向少年过渡的年龄,艳丽的讲述,在我眼前展现了一幅明媚绚丽、阳光灿烂的图景。那时正值中苏友好的黄金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塑造了苏联梦,苏联东欧成为令人无限追慕的乐土。不谙世事的我,完全陶醉其中,取代了我儿时的童话王国。那时正值苏联电影周启动,《幸福生活》、《明朗的夏天》、《金星英雄》、《地上的光明》,渲染了和平、进步、纯洁、欢乐的苏维埃乐园,更使我如醉如痴。
        于是,我和当时的青少年一起,拥有了另一种光明梦。
        不过,真正的催梦剂是当时铺天盖地地译介过来的苏联小说。那时我在市图书馆有幸得到了一个可以外借的图书证,在漫无目的的海量阅读中,几本苏联小说深深吸引了我,而且没想到误打误撞,随手抓到的这几本书竟全是斯大林奖金获奖作品,极具典型性。头一本是穆沙托夫的《北斗星村》,書中以珊卡为代表的天真烂漫、童心似火的孩子们,勇敢、勤劳、热忱友爱、充满幻想,真像满天闪烁的小星星。星星是这本书的意象,在最后一章满天星斗中,小姑娘玛莎说:我要我们的小北斗星照得比所有其他的星都亮——比方说,同大北斗星一样地亮,或者,像北极星那样亮。读到这里,我小小的心灵也被照亮了,幻想着走进那样的纯净生活中去。13岁时,看了阿扎耶夫三卷本的长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男主人公在卫国战争高潮中,被派往远东去建设输油管。在狂暴浑莽的苦寒之地,一批心灵高尚的人既与自然斗争,又与人性中的龌龊庸俗斗争;坚强睿智、深情专注的青年工程师阿列克赛,美丽爽朗、泼辣果敢的小红帽姑娘丹妮娅,柔情似水、坦荡无私的女经济师然尼亚……还有那个学识渊博、敬业献身的老工程师托波列夫。他有一段内心独白,令人终生难忘:一个人应该永远不满意自己。失败时,永远不要埋怨环境,只埋怨自己。不要停住,不要安于小成,不要变冷淡了,不要让心灵变老了,不要受生活中轻易获得的小小快乐引诱,宁可要不易获得的更大的快乐。生活里有远景和近景,决不要满足于近景。这话真如警世之
钟敲击着我稚嫩的心,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一直保存至今。不久,凯特玲斯卡雅的多卷本小说《勇敢》在青少年中刮起了一阵情感旋风。同样是远东的场景,同样是一批青年建设者,在艰苦卓绝的开拓创业中,让青春像鲜花一样盛开,小说通篇洋溢着诗一样的浪漫气氛,主人公们在顽强拼搏中,谱写了美好人性的诗篇,连著名武侠小说大家梁羽生都赞叹说:(书中)大多数人不畏艰险,坚持到底,到了正确的生活道路。他认为本书表达了从事创造性劳动的喜悦和热忱,并慨叹那种集体主义、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是当下在职场厮杀的青年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的。还有一本使我迷醉的小说——特里丰诺夫的《大学生》。主人公瓦吉木的淳厚、笃爱、认真,以至可爱的笨拙,同好友塞尔盖伊的自私、钻营、圆滑、乃至沽名钓誉的恶质形成鲜明对比。美丽却有些轻浮的校花列娜,弃瓦吉木投入塞尔盖伊的怀抱,但塞尔盖伊终因抄袭搏出位而东窗事发,而瓦吉木的人格美则慢慢显露出来,他的勤奋和智慧也逐渐放出耀眼的光辉。一个热情如火的18岁清纯少女奥里格,和瓦吉木一起滑雪,暴风雪中迷失在森林中,他的男子汉气概和决然的担当精神,赢得了女孩纯真的爱情。在我这个青春萌动,刚刚张开心灵风帆的敏感少年心里,大学校园火热的生活,学术的渊深,真理的探求,真挚的友谊和纯洁的爱情,像五彩缤纷的青春圆舞曲,是多么令人向往啊!这部小说像似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吹响了青春的号角。
        那时候,精神生活的园地是贫瘠的,没有今日五光十的影视传媒,连看电影都是难得享受,读小说几乎是最主要的文化生活。当时大中学校盛行小说报告会,办得风声水起,成为学生们的最爱。我更是狂热地成了它的铁杆粉丝,只要得到消息,可说是逢场必到。也是初二那年,我在哈工大听了一场小说报告会,主讲人是一位大学老师,主题是苏联作家巴甫连柯的小说《幸福》。演讲人劈头就说:伏罗巴耶夫站在波涛翻滚的克里米亚海边,思考着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个可爱的、发光的、诱人向往的词汇,想到它会忘掉疲劳和痛苦,会产生新的力量和勇气。但是,怎样才能得到真正幸福呢?这就是作家巴甫洛夫要告诉我们的。翻开当年的听课笔记,仍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13岁的我,在记下这些话语的时候,心都激动得发抖了。伏罗巴耶夫在卫国战争胜利前夕转业到克里米亚,投身到医治战争创伤的艰难斗争中。他身负重伤,尚未痊愈,爱人高烈娃在前线失联,生死未卜。而伏罗巴耶夫慢慢适应了新的环境,投身到火热生活中,在创业的拼搏中,到了新的生活意义,在善良的人们中获得了温暖和爱。怀着女性的温存默默爱着伏罗巴耶夫的列娜,在不可能得到爱的时候,果决地告别旧的感情,用事业抚慰受伤的心,并且说了一句隽永的话:我们会留下前所未有的新人,我们会留下幸福。而女一号高烈娃在全书结尾时,终于回到伏罗巴耶夫身边,她的心声则是:幸福是一种副产物,人们获得它是在努力追求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的时
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艰难困苦的生活浪涛中,心永远向着未来,勇敢地走向新岸,这怎能不让我这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少年全身心地燃烧起来啊!
        作家王蒙在《自传》中说:那时我最爱读的苏联小说是《幸福》,我读了它描写二号女主人公列娜心情的文字:陶醉于这个夏夜的美,列娜想到人生是多么漫长,像读了《圣经》,那种终极性的感动与体悟令我融化又令我升华。他道出了我们那一代青少年的心声。当然,今天我们完全清楚了,苏联的现实并不是像这些小说描写的那样美如伊甸园,苏维埃人也不像小说主人公那样个个像天使,也许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岛》、雷巴科夫的《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更能反映苏联社会的生活真实,所以王蒙把那些构筑共产主义乌托邦的苏联小说叫做光明梦,它们粉饰太平,掩盖丑恶,的确是特种的伪现实主义。正因为这样,1988年,当我去苏联访学时,一经踏上那片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巨大的心灵落差,竟使我顿觉精神失据。难怪王蒙说:去苏联访问是心灵的冒险。这恐怕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识和同感。但是,艺术终究是艺术,艺术家和他作品之间的错位,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我们不会因为作家的人格瑕疵完全否定作品的美学成就,也不会因为作品脱离生活的真实而彻底否定作品的艺术价值。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虽然和那些苏联小说的美学性质迥然不同——尽多虚构绝非信史,但一点也没有减弱其感染力;培根的卑下人格一直为后人诟病,却也没
有影响我们赞赏他的《论说文集》,从中受到启迪。还是王蒙说得好:这一切如诗如梦,即使仅仅在纸面上的东西,能在纸上写出这样的东西,也令人温暖和感动,佩服和赞赏。
        人不能总是留在童年。生活的浪涛,时代的风雨,把人无情地推向喧嚣、繁闹、忧患而险恶的生之旅。和世世代代的人一样,我也在逐渐老去的人生旅途中,品味生的欢乐和悲辛,用今天的流行话语说就是痛并快乐着。而和一些人不同的是,我始终在不断地自问:我心中是否还葆有少年时代的诗情?这成为我的生命之问,我毕生的阅读体验最集中的一点,就是寻求这一人生绝问的答案。
        法国诗人缪塞说:年轻时都有诗情,后来却成了普通人。这一人生逻辑的成因不是心理学的,而是社会学的。生存的艰辛,生活的拼搏,生涯的坎坷,生命的苦难,一点点地销磨掉青少年那些玫瑰的梦境。鲁迅的小说《故乡》是对这一生命逻辑的文学诠释。鲁迅心里的少年闰土,是在深蓝的天空中挂着的一轮金黄的圆月下,手捏一柄钢叉,在海边的沙地上刺猹的银项圈小英雄。当然,以知识阶级的眼光看,童年的闰土只是个浑浑噩噩的乡下孩子,不会有什么诗意,但是,看看鲁迅笔下的这个少年真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他欣赏海边的贝壳,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他监视猹在月下的动静,听见
拉的响了,便拿着叉轻轻地走过刺去;他在潮汛来时,观察有着青蛙似的两只脚的跳鱼儿,只是跳;他在正月过去后要被父亲带回家离开玩伴时,躲在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他想念自己的小友,托父亲捎来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这是一片天籁,是儿童纯真的审美诗篇,是真正的诗意。美学家朱光潜说:人的美感活动全是无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他活动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动的。在有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环境需要的奴隶,在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童年的闰土正是满怀自由天真的诗意生活着的。可是,20年后的闰土,却完全成了环境需要的奴隶,除了为生活苦苦挣扎已经一无所有,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金的童年恍如隔世,紫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浑身瑟索着……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那些天真的童趣早已荡然无存。
        但是,人的诗情是否一定会在艰难时世中因年华老大而泯灭呢?问题在于,只有体味和领悟了生命诗意的人,才能永葆诗情以使生命之树长青,可以说是诗意培育了诗情。
        诗情是主体的心理体验,环境可以激发诗情,也可以破壞诗情,但审美主体由于坚持了正确价值取向,独立于环境创造美的理想,体验更动情、丰富、深沉、隽永的诗意,因而才
能永怀诗情,豪迈地向袭来的横逆挑战。对于一类具有特殊价值取向的人来说,恰恰是苦难的生命历程铸就了诗魂。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经历过史无前例的肉体和精神炼狱,但其中那些精英却并没有熄灭心灵之火,颠沛流离、惩罚劳动、人格侮辱、精神摧残,像重锤敲打燧石一样,在他们身上迸发出耀眼的光辉。被胡乔木称作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一株奇花的文化钜子聂绀弩,就是在生命的最低谷飞升到诗的天界。聂翁是黄埔二期生,北伐军官,莫斯科中山大学学生,亲炙鲁迅的左联作家,1934年入党的老革命,抗日先锋;解放后,他只当了几年出版界领导,便接连被打成胡风分子,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3年,后又被判无期徒刑在山西临汾监狱坐牢9年。然而,艰难苦恨烦双鬓,不但没有磨灭、减却他的诗情,反而更加燃起生命的烈火,屈刀为镜,点石成金,逸兴遄飞,崇光泛彩,写出《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三部奇诗,自云:刀锯鼎镬之余,八旬尚在;宋雅唐风之外,三草挺生。酒杯容减,诗兴犹浓。他以衰老之躯,日复一日面朝黑土背向天,在北地蛮荒旷野上,从最原始的体力劳作中,最严酷的政治冤狱中,发现自然和人生大美,丰沛的诗情从疲惫的肌体和激越的心灵中荡漾喷涌,——掏粪积肥的肮脏污秽化为雄图大略的壮举:手散黄金成粪土,天降大任于曹刘;挖土脱坯的艰难沉重变成壮志凌云的浩歌: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扶杆推磨的单调烦劳幻作澡雪心灵的高吟:
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甚至披枷囹圄的冤情屈辱也变成壮怀激烈的长啸:男儿脸刺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太史公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恰恰是逆境锻造了诗意。钱钟书曾引用德国浪漫派诗人尤斯蒂努斯·凯尔纳的诗,阐明愤而为诗的道理:真正的诗歌只出于深切苦恼所炽燃着的人心。而聂绀弩的诗正是坚忍不拔的吟唱者在逆境中挑战命运的不屈战歌,程千帆评价说:这是一位驾着生命之舟,同死亡和冤屈在大风大浪中搏斗了几十年的八十老人的心灵记录。痛苦忧患的生命付出,换来晶莹璀璨的诗句,所以萨特给诗下的定义是:诗是输家成了赢家。
        死亡也不能扼杀诗情。一个对生命价值和对终极关怀念兹在兹的人,时刻都能体悟生的诗意,他的诗情是不熄的生命之火,直到人生的终点仍然会唱出自己的天鹅之歌。1883年诗人雨果已年逾80,人们说他有如饱经白浪花年年月月拍打的顽石小小快乐”,那时还十分年轻的罗曼·罗兰看到年迈的雨果后说:我觉得他像是从时间尽头走出来的人。但是,老年雨果仍然热情如火,诗意盎然。人们在巴黎大街上常常看到他,风雪中也只穿一件礼服,他说:我那大衣,就是我的青春。他和相恋50年之久的情人朱丽叶·德鲁埃情意缠绵,就在1883年元旦,身患癌症的朱丽叶写给雨果最后一封情书:亲爱的人,明年此时我不知在哪里,但我感到幸福而自豪的是,我在向你签署的人生证明书上,为我这一生写上这唯一一句话:我爱你。
而雨果这一天对朱丽叶的最后祝愿是:当我对你说:愿上帝赐福于你,这是指天;当我对你说:安睡吧,这是指地;当我对你说:我爱你,这是指我。风烛残年的雨果仍然把自己定位为芸芸众生的保护者,奔走呼号,保护犹太人,反对沙皇大屠杀,拯救囚徒的生命,直到频危时还对孙儿说:……要寻求爱……尽一切可能地爱,给人欢乐,也从中取得欢乐。他在遗嘱中写到:真理,光明,正义,良知,这就是上帝。DeusDies(拉丁文;上帝,光明)。他在生与死的挣扎中,仍然在吟诗说:此地白昼和黑夜在进行一场战斗,而他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诗:我看到黑的光。
        诗意是诗人内在的呼唤。法国伦理学家茹贝尔说:人们自身若无诗意可言,在哪儿也不到诗意。诗意是人精神的广度、高度、深度、强度、亮度的真正尺度。像聂绀弩那样的文化人,被从体制高台庙堂上抛了出来,割断了对名缰利索的一切眷恋,游离于生活最边缘,降到人最底层,在更改了的价值系统中,重新发现生命的另一种价值。他们有强大的自我意识和明确的生命自觉,即使身处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绝境,也不曾对生活丧失信心,依然以敏锐的审美心灵捕捉自然和人世哪怕极其微茫的美的元素,并激发出超脱苦难现实的美好感情。他们能把所有感受——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荣耀还是屈辱,解放还是压抑,光明还是黑暗——统统升华为诗。有人说聂绀弩是伟大的徘徊者,他在人生对立面的
交界处,冷眼观察,潜心反思,动情应对,呼啸狂歌——以自嘲对围攻:使人欲杀吾知罪,大道未闻小有才 以超脱对磨难: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以旷达对折辱: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 以慷慨对冤屈: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天地古今情”…… 这是人性本底蕴含的真正自由,难怪周恩来曾戏称聂绀弩是“20世纪最大的自由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