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湖心亭
作者:方麟
来源:《语文建设·上半月》2021年第11期
        【摘要】在《湖心亭看雪》中,张岱描绘了一个冰雪西湖,显示了与众不同的审美趣味。张岱利用陌生化的语言,试图延缓审美过程,强化景物之间的空间转换和组合关系,建构音乐美和节奏感。著名的“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涉及空间的远近、语序的重点、量词的移就、名词的量化、白描的减省与夸张、审美的点线面与主客互换。张岱带着“五重喜悦”前往湖心亭,他拥有纯粹、空灵、寂寞的“痴趣”,耽于癖好的“痴情”,一生追忆的“痴梦”,这一切成就了崇祯五年在湖心亭看雪的“痴人”,也成就了这篇含蓄隽永的晚明小品。
        【关键词】张岱,湖心亭,审美,陌生化,白描
        爱·摩·福斯特有个说法,时间从来是我们的敌人,作家们是一坐在同一间屋子里同时从事创作的人。[1]在张岱之前,写过西湖的文人很多,张岱想给我们呈现一个怎样的西湖呢?那是明崇祯五年的西湖,一个不同于过去的西湖,一个冰雪世界的西湖。
ai kago        一
        这年腊月,山阴人张岱在西湖赁居,大雪下了三天,湖中人声鸟声全无。读到这里,我们很容易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样的苦寒,一样的萧瑟,一样的傲岸,张岱有意无意之间,在向前辈作家柳宗元致敬。这天晚上八时左右,张岱拥着毳衣炉火,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必须强调的是这个“独”字,它表明了张岱孤高的心境。要知道,张岱没有呼朋引伴,这样的大雪天,有谁愿意和他一样去赏雪呢?
        此外,张岱选择在更定时分看雪。关于更定,以前的教材误以为是五更凌晨时分,其实应该是晚上八时。由此可知,张岱不只是独往湖心亭看雪,而且他看的还是夜中的雪。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在夜中赏雪。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还记载过一次龙山雪,那场雪发生在六年之前。
        不管怎么样,张岱冒着风雪和严寒,来湖心亭看雪了,独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是文中为数不多的写景的句子。按照古文的行文习惯,张岱本可以说“天云山水,上下一白”,他偏偏在天云山水之间加上三个“与”字,立即造成了语言的“陌
生化”效果。凡是文本中的陌生化语言,都值得读者细嚼慢咽,好生品味。
        为什么要接连加上三个“与”字呢?“天云山水”不是更简洁吗?从空间来说,天与云是仰视,山是平视,水是俯视,“与”字强化了空间转换关系。从语义来说,加上“与”强调了四者的组合关系:天与云是白的,天与山是白的,天与水是白的,云与山是白的,云与水是白的,山与水是白的,那真是上下四方白茫茫一片。从句式来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与前后的“雾凇沆砀”“上下一白”,形成了错综的句法,整散结合,具有音乐美。从节奏来说,天云山水缺乏停顿,读者容易一览而过,印象不深刻;天与云与山与水,明显增加了停顿,延缓了审美过程,仿佛是慢镜头特写一般,引导读者的视线在景物上逐个停留观览。审美的延宕,自然是为了引起读者的足够注意,提示我们西湖之上,不但天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水也是白的。欣赏美的事物,我们要慢一点,再慢一点,才能仔细体会它们的妙处。语言,也是如此。
        在这白茫茫的雪夜中,能看到什么景呢?张岱写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一句写下,立即石破天惊,照亮了崇祯五年的西湖雪夜,也从此成为文学史上的名句。所有人都说这句好,那么,它到底好在哪里呢?这是值得分疏的。下面从六点进行讨论。我来唱一首歌
        一是空间问题。张岱的描写对象,从长堤写到湖心亭,写到余舟,写到舟中人,就空间上来说,观察距离由远及近:长堤最远所以最模糊,只有一痕;湖心亭次远,只有一点;余舟稍近,是一芥;舟中人最近,但是从大空间看来也只有两三粒。张岱的景物描写,是非常注意层次与过渡的。
        二是语序问题。假如我们调整这里数量词的位置,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小顽童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中国好歌曲模仿黄家驹        湖上影子,惟一痕长堤、一点湖心亭、与一芥余舟、两三粒舟中人而已。
        我们发现,如果将数量词放在前面,则语义重点会落在“长堤”“湖心亭”“余舟”“舟中人”;如果将数量词放在后面,则语义重点落在“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语序不同,决定了语义的重心也不同。很明显,张岱想强调的是“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他想告诉我们,在茫茫雪夜之中,只能看到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是极言长堤、湖心亭、余舟、舟中人之小,以反衬雪之大,天地之大,人之孤独。
        三是量词移就问题。严格来说,张岱使用的量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真正的量词,
一类是名词量化。我们先来讨论第一类的“点”和“粒”,假如我们改成常规形态的量词,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座、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个而已。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说一点墨水、一点污渍,两三粒种子、两三粒米饭,我们会说一座亭子、两三个人,不会说一点亭子、两三粒人。也就是说,“点”和“粒”都是修饰体量小的事物,“座”和“个”都是修饰体量稍大的事物。但是,张岱偏偏用“一点”来修饰亭子,用“两三粒”来修饰舟中人,以体量小的量词来修饰体量大的事物,这就形成了反差。反差的形成,当然与“移就”修辭格有关。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遇有甲乙两个印象连在一起时,作者就把原属于甲印象的性状移用于乙印象,名叫移就辞。”[2]移就的加入,让原本熟悉的语言变得陌生起来,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化熟为生。想象一下,湖心亭只有“一点”,舟中人只是“两三粒”,这雪该有多大。
一路向西zoey        四是名词量化问题。张岱使用的量词,还有一类并非真正的量词,但是具有量词的特征,我们称之为“名词量化”。在文中,名词量化的两个地方分别是“一痕”和“一芥”,我们也
试着改造一下,可以形成如下的对比: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条、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条、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痕,是痕迹;芥,是小草。它们本身都是名词,一般不能充当量词。我们可以说“长堤一条”和“余舟一条”,但是很少说“长堤一痕”和“余舟一芥”。张岱在这里用了两个名词,来承担量词的作用,这就是“名词量化”。实际上,名词量化在古典诗文中常见,如表示空间的,“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苏轼《望江南》);表示形态的,“帘外一眉新月,浸梨花”(谢逸《南歌子》);表示体量的,“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苏轼《如梦令》);表示关联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定风波》)。
        我们发现,张岱使用的“长堤一痕”和“余舟一芥”,在文中都是名词量化表示空间,是以小空间反衬大空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五是白描问题。白描,本为中国传统绘画技法,指描绘人物和花卉时用墨线勾勒物象,
不着颜,称为“单线平涂法”。在文学创作上,“白描”指用最简练经济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绘出鲜明生动的形象。
        作为表现方法的“白描”,具有两个特征:语言减省和夸张事物特征。《湖心亭看雪》中写景的句子不多,除了“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也就是这里的“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首先,张岱并没有作过多渲染和烘托,只是寥寥数笔,就把西湖雪夜的印象勾勒出来,语言特别简洁。其次,“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抓住了雪夜中景物的特征,在作者笔下,这一特征还得到了强化与夸张——缩小也是夸张的一种方式。最后,张岱对于雪夜中的景物实际上做了减法。作者在乘船前往西湖湖心亭的过程中,湖上影子必定不只是长堤、湖心亭、余舟和舟中人,应该还有其他景物。但是,只有这些景物对于张岱最有意义,最能揭示张岱当时的视觉体验。张岱只看到了想看到的景物,其他的景物在张岱的笔下都被删削了。在景物的处理上,张岱通过做减法,实现了白描的可能。
        六是审美问题。文本之间是存在互文关系的。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
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如果我们将上下句系联起来,就会发现这里有一个审美的意境问题。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讲的是整体,是面;长堤一痕,是线;湖心亭、舟中人,是点。上下文组合正好构成了一幅点、线、面结合的简笔画,一幅西湖雪夜水墨画。此外,张岱从长堤、湖心亭、余舟一直写到舟中人,人也成为水墨画卷上的一个景物,这就不只是“以我观物”,还是“以物观物”,是“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的统一,审美主体转化为审美客体,达到了物我两忘的齐物境界。在西湖雪夜下,既是张岱在审美,同时他本人也成为审美对象,仿佛存在一个虚拟的视角审视着这个在雪夜跋涉的寻美旅人。人的出现,令崇祯五年的西湖雪夜获得了生机。王阳个人资料
        二 实际上,当张岱来到湖心亭看雪时,他是带着五重喜悦的。
        他说自己“独往”湖心亭看雪,但是从下文“舟中人两三粒”以及“舟子”来看,张岱并非一人前往湖心亭,而是有舟子和童仆陪同的。对于张岱来说,舟子和童仆是为了工作前往湖心亭,只有他自己是为了审美去湖心亭,所以是“独往”。在张岱看来,普通人不能理解这种趣味,他是带着一种孤独的情绪前往湖心亭的。但是,张岱自己却很享受、很珍惜这种孤独。因为只有这份孤独,这份坚持,才能让张岱看到不同寻常的美。这是张岱的第一重喜悦。
        出乎张岱的意料,他本来以为去湖心亭赏雪的,只有自己。等到了湖心亭,发现已经有两人铺好毡子对坐,原来还有像自己一样的雅士,真是喜出望外。这是张岱的第二重喜悦。要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白茫茫的雪夜之中,那个独往湖心亭看雪的人,内心本来是很孤独的:独去还独来,谁会我悠悠?当此孤独之时,突然在湖心亭上遇到两个和自己一样冒着严寒赏雪的知音,怎能不喜出望外?